八九年八月二十二日是小瓶的十五歲生日,想不到我要到感化院跟他說生日快樂。
我認識小瓶是去年這個時候。我的朋友偉哥在青年中心工作,要在晚上十時所有活動完結時才可放工,他時常約我們幾個朋友上他的中心陪他,談天說地,等候到十時後,大家出動去尋開心。
我上偉哥的中心多次,很容易便認識時常來玩的幾個雜人,而小瓶便是其中一個。偉哥會經低聲告訴我,小瓶年紀小小,但已是黑道中人,所以我特別注意他。他長得特別高大,身裁跟我差不多,樣子又老成,所以看起來像個小大人,我們都愛叫他做瓶哥。瓶哥來中心打康樂棋,我笑他為甚麼這樣小兒科,不如到波樓篤波。他一臉天真的說,大人篤波是賭錢,一點也不康樂,所以他愛玩康樂棋。
偉哥告訴我,小瓶來中心溝女,溝仔,準備踢人入會,所以他一早已暗中觀察小瓶。
我當過小瓶的導師。那是在中心的社交舞班上。在中小教社交舞的原來是老周,但去年這時候有一天,他突然腸胃痛,他急電我要去代課,他說在前一星期,他已抱病上陣,上了半堂還不夠,便已乘的土先走,他不想再這樣對學生,惟有召我代課。我代夜校的課經驗豐富,以前固然教過夜學,連日文、法文、電影、中國政治等課程也代過,不過要我走去教交際舞真不行,我本來想推,叫他乾脆取消上課算了,但他說有學生從老遠趕來,不上課對不起學生。另外他給我貼士,說班上學生有鄧小瓶,技藝最精,司以讓他帶頭示範,所以我去上課只是出席而已。
自那晚之後,我與小瓶有較親密的來往。他知道我是爬格子動物,一次他與我摸酒杯底時,他對我說,他想出一本書,叫做
《我在黑社會的日子》,請我代筆。他相信他的故事會很轟動,台灣多年前已有一本這樣的書出版,作者大頭成很勁,殺過幾個人,又被判過死刑不止一次,這樣「厚料」的人出書才會賣錢,但十五歲的「藍燈籠」有甚麼「料」可爆呢?就算爆足五個燈也賣不到一千本。
小瓶聽後很不服氣,說要馬上大幹一番,一年後再來找我,說完掉頭便走。我拉他也拉不住。我知道說錯了話,刺激了他,他這種血氣方剛小伙子,是會坐言起行的。今日香港社會風氣太壞,人人都追求成功和出名,很多被遺棄的年青人都會鋌而走險,正如DAVID BOWIE所唱TO BE A HERO,JUST FOR ONE DAY。
偉哥駕着他新買的二手保時捷來接我一起到感化院。我問他小瓶殺人經過是怎樣。他說,小瓶為想向他母親證明他有為,於是便與同黨兄弟上昆和里鵬合作做世界,綁架即食麵大王的兒子。但即食麵大王堅持不付款,小瓶他們拿着人質也沒有辨法,後來引發到三人內閧。小瓶想多等幾天再打算,但上昆和里鵬不手軟,要取該太子爺的命,一次內部爭吵中,三人打起來,上昆和里鵬把屋中的燈關掉,卻仗對環境的熟悉,合力取小瓶的命,小瓶在黑暗中拿刀四處亂插,怎知卻插中了太子爺。上昆和里鵬開亮燈,反過來為小瓶殺人作證。
在感化院裡,我看到小瓶的母親泣不成聲,我與偉哥馬上過去安慰她。偉哥說,小瓶未夠年齡,今次雖犯罪,還會有前途。等到小瓶從裡面出來,我看他精神尚好,便安慰他會沒事,怎知小瓶心情好到不用我安慰,反過來問我:「我而家出書的話,有沒有機會?」
我無意掃他興,便跟他說:「香港各大出版社我都很熟,天地、博益、明窗、友禾、創建……間間的頭頭都是我的朋友,你要出書很容易。」
「咁你幾時幫我執筆寫啊!?我而家做咗咁大件事,點都可以講吓嘢卦!」小瓶說得似乎理直氣壯:「況且我而家肯認錯喎,我出來洗底,肯向社會人士作黑社會嘅見証。我唸到喺本書嘅封底上面登張相,可以見到我跪喺我老母面前喊。我好想做文化人,好想出本書,話俾啲後生仔知唔好入黑社會。入黑社會無好結果。」
小瓶認錯真令我有點感動,但我總覺得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。離開感化院時,見小瓶母親淚流不停,見之心酸。小瓶焉能盛載慈母眼淚呢?
至於這本香港版的《我在黑社會的日子),是否出版成功,那要看編輯追稿的功力了。連我這個執筆的人也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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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#1989 #張氏起居注 ]